徽州古城

2025-06-13 11:35:08 来源:城市经济导报

□文/图 闫群

“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”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诗句,这两句诗表面写作者对徽州的向往,实则暗含复杂情感。汤显祖因官场失意辞官归隐,友人吴序劝他移居徽州(当时徽商富庶,文化兴盛),但他因贫困无力迁居,写下此诗表达遗憾,痴绝之地终究成了遥不可及的梦。

汤显祖这句诗,如同一枚神秘的钥匙,在我心底悄然开启了对徽州古城的向往。乙巳年初夏,我终于踏上了这片历史厚重的土地。

初抵歙县 夜游徽州府衙

抵达歙县时,暮色低垂。古城的轮廓隐在晚霞中。青瓦白墙的剪影与天际线交叠,恍若一幅未干的水墨画。城门“阳和门”斑驳的砖石上,藤蔓垂落,像是历史的触须,轻轻拂过旅人的衣襟。门内,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,映得石板路泛着暖光,仿佛引路的星子,带我们跌入一场穿越千年的梦境。沿着城墙缓缓踱步,这座号称“没有屋顶的徽文化大地艺术馆”让人心生敬畏,每一步都似踩在历史的鼓点上,心跳也随之愈发急促。

暮色漫过黛瓦飞檐,南谯楼的千盏华灯点亮。琥珀色光晕顺着斗拱层叠流淌,将千年古城墙晕染成鎏金画卷。八位提灯侍女迤逦登场,绛纱宫灯在青石板上拖曳流霞,丝竹声起,罗裙翻飞,灯笼摇曳的红影与檐角铜铃的清响交织,恍若穿越时空的邀约,让历史的厚重与人间烟火在此刻温柔相拥。这就是古徽州为远方客人捧出的第一杯迎宾酒。

我们第一站便是夜游徽州府衙,观看沉浸式演出。与传统舞台演出不同,徽州府衙夜游采用“行走式演绎+参与式互动”模式,游客身着汉服穿梭于府衙古建筑群中,跟随演员在不同场景间移动,成为剧情的一部分。演出节目以徽州历史文化和民间故事为创作蓝本,结合徽剧、武术、鱼灯舞等非遗元素,打造了《率土归唐》《墙里门》《徽州府有喜》等经典剧目。《率土归唐》以唐代徽州豪杰汪华归顺唐朝的历史事件为原型,展现徽州人的家国情怀;《墙里门》则改编自明朝初年许村的真实故事。许村望族许伯升的六弟许周新婚不久便在外遇害,留下年仅20岁、怀有遗腹子的妻子胡氏。许伯升时任高官,为维护家族“贞节”声誉,以“守节”之名将胡氏幽禁于高墙之内50余年,并凿井“福泉”供其生活所需,派老妇监管,隔绝其与外界的联系。《墙里门》控诉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性,成为徽州文化中难以忽视的伤痛记忆。

黛瓦白墙间漏出的往事

夜里下了一场小雨。次日清晨,空气有点湿冷,我们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漫步古城。晨光从马头墙的飞檐间漏下来,在苔痕斑驳的地上织出一片碎银般的光影。街边的老宅门扉半掩,门环上铜绿如锈,却掩不住门楣上“大夫第”“尚书府”的鎏金匾额。青石板路蜿蜒向前,似一条流淌着历史的长河。街边的徽派建筑错落有致,高高翘起的马头墙,像是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荣耀。在徽州,马头墙不仅是建筑的装饰,更有着防火、防风的实用功能,据说还象征着徽商们“马到成功”的美好祈愿。

我总疑心这座城是从水墨画里长出来的。黛瓦白墙的徽派建筑沿着新安江蜿蜒铺展,远处山峦如黛,近处河水似练。不禁想起诗句:“山绕清溪水绕城,白云碧树自分明。”此刻的古城,像一位褪去华服的老者,静坐时光深处,任游人翻阅他褶皱里的往事。

穿过中和街,一座造型独特的八脚牌坊突兀地撞入眼帘。这便是许国石坊,全国现存唯一的八脚牌坊,其造型独特,如一座石雕的史诗,矗立在街心,被誉为“东方的凯旋门”。八根石柱高逾七米,稳稳地撑起巨大的石坊,其上雕刻着龙凤呈祥、瑞兽麒麟等图案,精美绝伦,栩栩如生。石坊通体青石雕琢,每一刀都浸透了匠人对“忠孝节义”的虔诚。十二只狮子蹲踞柱脚,狮鬃卷曲如浪,或昂首咆哮,或憨态扑卧,仿佛下一秒便要跃出石面,抖落四百年的风霜。我仰头细看,坊额上“大学士”三个字已被风雨磨得温润,而“先学后臣”四字却锋芒如初。

导游说,许国是万历年间三朝重臣,平定云南叛乱后衣锦还乡,皇帝特赐建此坊。许国石坊不仅是封建社会为旌表功勋、科第、德政以及忠孝节义所立的建筑,也是最能诠释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载体之一,见证了徽州在明清时期的繁荣与辉煌。牌坊上的雕刻图案如“鱼跃龙门”、“双豹喜鹊”等,记录了许国的科考历程和仕途经历,象征着他的功绩和尊贵身份。石坊四面围合,形如“口”字,暗喻“谨言慎行”的为官之道。抚过石面,指尖触到的不止是冰凉,还有那个时代文臣武将的抱负与寂寥。

穿过石坊向东,便是斗山街。初夏的皖南天气瞬息万变,我们踏入斗山街时,天空细雨霏霏。无需撑伞,正好应景。狭窄的巷子,仅容两人侧身而过,两侧高墙逼仄,抬头只见一线天光。青石板蜿蜒如墨线,将斗山街的千年时光缝入高低错落的马头墙间。街道两旁,重楼叠院的徽派民居鳞次栉比,高耸的马头墙错落有致,粉墙黛瓦染上了时光的青黑色,无声地见证着世事变迁。沿着斗山街漫步,仿佛穿越回了明清时代。街道两旁的徽派民居保存完好,白墙黛瓦沉积着古香古色,诉说着当年大户人家的奢华与讲究。靠墙根儿的青石板和卵石小径长满了青苔,似乎在默默记录着岁月的痕迹。徽州人“肥水不流外人田”的智慧,藏在街面下的排水暗渠中;而“退一步墙”的豁达,则刻在民居向内缩进的三尺砖石里。

这里的每一座古宅都承载着家族的兴衰与梦想。典型的徽州民宅汪氏家宅,官府人家杨家大院、古私塾许家厅、世代商家潘家大院等,建筑风格各异却又都充满了徽派特色。走进古宅,木雕、砖雕、石雕遍布门额、门罩、花窗、楼台,人物山水、飞禽走兽、神话传说等图案细腻精致、栩栩如生,展现着徽派雕刻艺术的登峰造极,也诉说着当年主人的品味与追求。

斗山街有着“以商养文,以文入仕,以仕拓商”的传统。许姓徽商家里供奉着孔子画像,画像前的客厅是教授孩子读书的地方,石凳石桌宛在,桂花树葳蕤,让人仿佛能听到当年的朗朗书声。叶氏贞节木门坊和黄氏节烈砖门坊不仅是徽州古建筑的代表,更是封建伦理的缩影。伫立在两个门坊前,我仿佛能感受到两位女子的哀怨与彷徨,她们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流传,为这条古街增添了一抹凄婉的色彩。而街边的几口名井,如岳飞饮马槽井、蛤蟆井、大方井等,或有着传奇的故事,或承载着百姓生活的印记,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,见证着斗山街的兴衰荣辱。

细雨如丝,轻轻洒落,给斗山街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。在这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中漫步,思绪也随之飘荡,仿佛穿越了时空,与那些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徽商、儒士、贞妇等来了一场深情的对话,感受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,以及他们为这片土地所留下的珍贵人文财富。老屋敞开的旧门板旁,偶尔会看到倚门凝目的徽州人,他们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淡定与从容,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古老记忆。

在巷尾的茶馆歇脚,掌柜递来一盏黄山毛峰,配一碟蟹壳黄烧饼。烧饼形如蟹壳,酥皮撒满芝麻,咬开是梅干菜与肉丁的咸香。掌柜笑道:“这叫‘救驾贡饼’,朱元璋逃难时吃过,乾隆下江南也夸它‘皇印’般珍贵。”茶香氤氲间,我仿佛看见古徽商背着行囊,揣着烧饼,沿新安江东去,在江浙的码头写下“无徽不成镇”的传奇。

徜徉于五月的徽州古城,心如止水,静谧柔软。你只记得那些美和好,那些生命中的温暖和亮堂。我们这些久居都市的凡人,为何热爱徜徉山水?不过是期冀着灵魂的一次暂歇,纵然做不成黄公望,也要时时懂得后退才好,退至山水之间,放空自己,将心间的芜草杂念锄掉,腾出空来,装些明月清风。人是应该从喜欢里面得到力量和快乐,然后昂首挺胸,阔步向前。

古城烟火舌尖上的徽州

出斗山街,市井喧嚣和烟火气扑面而来。不知不觉夜幕降临,古城的灯火亮起。我们一行四个女人走进吴厨徽菜馆。恰逢母亲节,点了一桌地道的徽菜,再来四瓶啤酒。当徽州一绝——臭鳜鱼端上桌时,那独特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,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。老板说:“这鱼用木桶腌渍七日,徽商走水路贩鱼,途中自然发酵,本是无奈之举,却成了舌尖上的绝唱。”只见鱼身金黄微皱,蒜瓣肉似玉凝脂,闻之异香扑鼻,入口紧实弹牙,咸鲜裹着微辣在舌尖绽开,味蕾被彻底征服。初尝者蹙眉掩鼻,老饕客却知这发酵的“臭味”是时光与盐共谋的魔法。除了臭鳜鱼,还有虎皮毛豆腐,那毛茸茸的外表下,是白嫩爽口的内里,经过油煎和特制酱料烹饪,入口即化,鲜香四溢。一口美食,一口小酒,让人沉浸在这古城的烟火气中,感受着历史与现实的交融。

离开古城时又逢细雨。卖臭鳜鱼的老妪在巷口支起油纸伞,鱼鳞状的霉斑在伞面上泛着幽光。她哼着小调将鳜鱼挂在廊下,曲调却是《牡丹亭》的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。我突然明白,这座古城从不是标本,而是流动的盛宴。青瓦白墙、牌坊石巷、臭鳜鱼与烧饼的滋味,凝成一片文化的琥珀。

或许,古徽州从未远去,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,活在每一条街巷的褶皱、每一句楹联的哲思,以及每一位旅人回望时的目光里。

2025年5月26日于长安

扫一扫分享本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