窑洞窗棂上的剪纸红得晃眼,王憨子蹲在灶台前,看儿媳把新蒸的黄米馍馍往瓦盆里拾。屋外传来二小子王磊的吆喝,伴着三两声驴叫,憨子抹了把手上的面,掀起门帘就看见儿子肩上扛着半袋高粱,身后还跟着个拎公文包的年轻人。
“大,这是县纪委下来调研的小李同志,”王磊抹了把汗,“顺路来咱窑里坐坐。”小李腼腆地笑,操着带关中口音的陕北话:“憨子大爷,早听说您老酿的糜子酒是这塬上一绝,今个儿可不是来讨酒喝的,是想问问村里禁酒令施行后的光景。”
憨子搓着手往炕边让,心里却想起上个月村支书家娃结婚的事。那回窑洞里摆了五桌,来客全是本家亲戚,炕桌上没见着一瓶瓶装酒,倒是几个粗瓷海碗盛着自家酿的枣酒,谁想喝就自己舀,喝到兴起时,本家兄弟拍着大腿唱《酒歌》,末了人人都清醒着帮衬收拾碗筷,没一个醉倒在硷畔上的。搁在以前,村支书家办事,镇上的干部来了总得摆几瓶“西凤”,喝到最后不是碰倒了醋壶就是踢翻了炭盆,现在倒好,桌上摆着搪瓷缸子泡的浓茶,说话都透着清爽。
“要说这禁酒令,”憨子从柜底下摸出个豁了口的陶碗,给小李斟上熬好的沙棘茶,“头里我还犯嘀咕,觉得陕北人离了酒,就跟信天游没了调门。可你看现在——”他指了指院墙外,几个后生正背着喷雾器给梯田打药,“前儿个镇农技站来培训,搁往年,课后总得聚一场,现在散了会各回各家,后生们晚上还能跟着网课学种苹果,不耽误正事儿。”
小李掏出本子记着,王磊在一旁补充:“就说上个月镇里搞项目验收,搁以前验收组一来,村里就得去县城饭店订包间,现在好了,就在村部灶房吃臊子面,喝的是凉白开,事照样办得利落。前阵子有个老板想请镇干部吃饭谈工程,被直接拒了,那老板后来直感慨‘现在办事不看酒量看本事,反倒踏实’。”
憨子忽然想起地窖里藏着的那坛老烧酒。那是三年前他用头茬糜子酿的,本想等王磊升了副镇长时摆席用,如今禁酒令下来,儿子在镇里越发精神,没了酒局的拖累,天天往村里跑,帮着引黄河水浇梯田。前儿个他偷偷问儿子:“那坛酒……”王磊却摆摆手:“大,留着吧,等哪天您老过寿,咱自家人关起门来,就着油泼辣子抿两口,那才叫喝得舒心。”
塬上的风又起了,带着远处羊群的铃铛响。憨子走到窑垴上,看见山坳里新修的文化广场上,几个婆姨正围着音箱跳广场舞,旁边石桌上摆着象棋摊,下棋的老汉们面前放着搪瓷缸子,喝的是晾好的苦荞茶。他忽然觉得,这黄土地上的日子,就像他酿的酒,去了浮躁的烈劲,反倒透出了粮食本身的醇厚。
远处传来王磊的喊声:“大,饭好了!今个儿咱喝自个儿酿的枣花蜜,甜着呢!”
憨子应了一声,转身往回走。窑洞里的灯光暖融融的,炕桌上摆着酸菜炒羊肉,还有一碟红艳艳的油泼辣子。他看着儿子和小李端着碗大口吃饭,说得兴起时,王磊拿起水杯喝了口开水,喉咙里发出爽快的笑声——这笑声,跟他年轻时在打谷场上喝酒时的爽朗,竟是一个调子,却又多了些踏实的分量。那只藏在地窖里的酒坛,在黄土的潮气里静静躺着,像一个时代的注脚,见证着这片土地上,豪爽依旧,却多了份知分寸的清醒。
